申小龙|男性司机嘴里的“女司机”:不是一个词组,而是一个词——怎样看待有标记的词化现象?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Author 申小龙
新闻学院17级小王同学来信:
上节课老师谈到有人极力反对“女司机”这类词的使用并且试图阻止,由此我想到了一个新闻:
这个月月初,纽约地铁取消了“女士们、先生们(ladies and gentleman)”这个词,取而代之的是“各位(everyone)”或是“乘客(passengers)”。发言人表示这个做法是希望保持性别中立。
语言的背后是文化,这样一个词的改变,是否真的有助于促进男女平等?
小王同学的问题我们可以这样想:
纽约地铁取消了“女士们、先生们”,那么是不是也需要取消“女士优先”?
是不是还应该取消女性在男权语境中受到的各种照顾(例如在危难关头让妇女和儿童先走)?
这样的男女平等,真的是女性需要的吗?
同样,“女司机”这样的词,我们指出它的“有标记”特征(即它特别标记了司机的女性群体,却默认“司机”这个词的男性特征),并不是为了否定它的“词性”,即否定它成了一个被词化的稳定的社会现象。
本文的插图来自网络,我们删除了一些标记化的语言,但还是能看出“女司机”是一种词化的现象。
我们经常听到男性司机开车时遇到女司机不专业的操作,脱口而出:“女司机”——显然这不是一个词组,而是一个词。
我们在语言学上指出“女司机”这个词的有标记特征,是为了提醒人们注意默认司机是男性的主流意识,注意其中含有的价值判断,即认为男性更适合当司机。这里显然含有性别偏见。
但要改变这样的意识,不靠取消“女司机”这样的词,而靠社会的发展,社会意识的进步,靠两性共同的努力。
同学们可能会说,对世界和现实的认识是语言建构的,取消这样的性别有标记词,不是有助于克服性别偏见吗?
这既是一个认识的问题,也是一个实践的问题。
从认识上说,司机中女性是少数,这是一个客观事实。女性是否像男性一样适合在各种情况下的驾驶操作,这是一个需要科学论证的问题。
出租车司机女性少,公交车司机女性少,卡车司机女性更少,这些,都不是靠取消“女司机”这个词能够改变的。
从实践上说,语言具有全民性。也就是说,语言是在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的,而不是靠人为规定和改变的。违背客观事实的语言“纠偏”,是难以操作的。
曾有人拒绝将“剩女”一词收入现代汉语词典,认为这个词歧视女性。我们知道词典是语文工具,它不能改变语言事实。“剩女”这个词如果不符合广大群众的价值观,它自然会在使用中被淘汰。
反过来,如果它一直在使用,说明它指称的现象已经约定俗成。对这个词中反映的社会意识,我们可以检讨评价,但这和这个词的客观性无关。
同学们可能会说,“剩男”其实也很多,为什么“剩女”成了一个词?这个问题也就是问:为什么男性“剩下来”很自然,剩女却被词化为一个现象?
这又是一个交织着性别的生理属性和社会属性的问题。
从生理方面说,这个词反映了女性生育的最佳年龄带给人们的焦虑。
从社会方面说,这个词反映了在性别问题上两性“看”和“被看”的权力关系。
在汉语的两性关系中,男性都是关系的主动者,观看者。
汉语的性别词语中,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男性视角。男性在我们的语言和我们所知的其他语言中,都是主流价值,和男性有关的词都不用标记。
例如“前面来了一个青年”,“青年”默认为男青年;如果来的女的,就要说“前面来了一个女青年”。
“大学生”这个词好像没有专指男生,但你去网上搜一下“女大学生”,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常用词,而“男大学生”很少这么说。即使现在大学生中的性别比例已经基本平衡,但语言的价值体系不会轻易改变。在当今社会依然是男子中心社会语境的情况下,语言看待世界的方式就存在一个男性视角。
不要以为在这个视角中男性是获利者,恰恰相反,男性在这样的语境中压力山大,同样饱受歧视。
两性“看”和“被看”的关系当然应该改变,但这是一场深刻的社会意识形态变革,一个很长的过程。在这场变革中,两性的社会意识和承担的社会责任都需要同步地改变。
《吐槽大会》第五季的最新一期中,蔡明对潘长江的吐槽极尽嘲讽且无所顾忌,而潘长江对蔡明的吐槽却处处顾忌,最后都成了自嘲。观众看了哈哈大笑,觉得很自然,没有违和感。
我想起去年《脱口秀大会》上杨笠的讽刺:“男生为什么明明看起来这么普通,但是他却可以那么自信”,引起哄堂大笑。
杨笠的话深刻印证了男子中心社会语境对男性的歧视和压力。
这样的话男性不可能对女性说,尤其在公开场合,因为很不得体,而且被视为对女性的冒犯。
蔡明、杨笠和潘长江的话语显然是男子中心社会语境中的话语,而全场的大笑说明了什么呢?
说明两性“看”和“被看”关系的复杂性,它决不是单向度的语词干预可以一键纠偏的。
本期责编:鱼